iq1802010 中岛敦著 岳远坤译
一
那个时候，大概总共有一万三千个妖怪生活在流沙河的河底，其中没有任何一个妖怪像他那样脆弱。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说，迄今为止他吃过九个和尚，作为惩罚，那九个和尚的骷髅紧紧地缠在了他的脖子上，可是没有一个妖怪能够看见他脖子上的那些骷髅。
“哪里有什么骷髅，都是你的心理作用吧。”
听到其他的妖怪们这样说的时候，他总是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他们所有的人：咦，为什么只有我和大家不一样呢？然后陷入无尽的悲哀。其他的妖怪都在私底下说：“那家伙那吃过什么和尚，大概连普通人也没有吃过吧。谁也没有见过吧？倒是见过他去捉一些小鱼小虾的来吃。”他们还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做独语悟净。因为他经常在内心感到不安，被切身的后悔所折磨，在内心不断地进行反刍，而这种悲哀的自我责备最终化为他的自言自语。即使在远处看来，不过是从他的口中吐出了几个小小的水泡，实际上也是他在低声地自言自语。或者是“我是个傻瓜”，或者是“为什么我会是这样的呢？”，甚至还有时他会说：“我是一个堕落的天使”。
当时人们深信，不仅仅是妖怪，所有有生命的东西都是什么东西转世而生的。在这个流沙河里，没有一个人怀疑过悟净曾经是凌霄殿的卷帘大将这个事实。因此，就连极具怀疑精神的悟净自己，也不得不做出一副相信这种说法的样子。可实际上，在所有的妖怪当中，只有他一个人偷偷地对这种转世说抱有怀疑。五百年前天庭上的卷帘大将成了现在的我，可是，当初的那个卷帘大将和现在的这个我究竟还能不能称为同一个人呢？第一，关于天庭上的事情，我一点都不记得。在我有记忆以前的这个卷帘大将和我，究竟在哪一点上是一样的呢？是拥有一个同样的身体，还是拥有一个同样的灵魂？再者说来，灵魂又是个什么东西呢？每当他说出自己的这些疑问的时候，妖怪们便会笑着说：“又来了！”当然，其中有人是嘲笑，也有人做出一副怜悯的面孔说：“是有病，是得了不好的病。”
实际上，他的确有病。
悟净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得上了这样的病。只是，当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病了的时候，周围已经笼罩上了一层厚厚的讨厌的空气。他开始变得什么也不想干，所有的所见所闻都让他变得消沉，不管碰上什么事，他都会觉得自己很讨厌，都会觉得自己不可信。他每天呆在自己的洞穴里，也不去猎食，只有眼睛里还微微地发出一点光彩，陷入沉思。有时他会突然站起来走来走去，然后扑嗤扑哧地自言自语一阵子，然后再坐下来。他的这每一个动作都是在无意识中进行的。怎样才能消除自己的不安？他甚至连这个也不明白。只是，迄今为止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可疑而且不可理解。在此之前作为一个整体进行思考的东西，在将它分解成一个一个的碎片之后对其每一个部分进行思考时，便会无法理解原来的那个整体的意思。
流沙河里有一个老鱼怪，他是一个医生，同时也是一个星相占卜师和祈祷师，有一天他看见沙悟净，对他这样说道：“唉，可怜哪！因果报应啊。一旦得上了这种病，一百个人中有九十九个人将会度过悲惨的一生。本来在我们妖怪中间是没有这种病的，但是自从我们开始吃人之后，便有极少数人传染上了这种病。得上了这种病的人啊，不管看见什么，都不能够真诚地接受。不管看见什么，便马上会想到“为什么？”，一心想要思考这个只有真正的神灵才能明白的“为什么”。要是整天思考这些问题，有生命的东西将无法再继续生存下去。不去思考这些事情难道不正是这个世间所有生命体之间的一个约定吗？而最难办的事，得上这种病的人会对自己产生怀疑。为什么我要认为我是我呢？即便我把其他人当成我，又不会有什么妨碍。我到底是什么呢？当你开始这样想的时候，便说明你已经并入骨髓了。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可是，遗憾的是，没有一种药也没有一个医生能够治得了这种病。这种病只有自己来治。如果没有一个良好的机缘，你的病便不会有好转的一天。”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