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镇的证券大厅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进门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摆着些电脑屏幕，可以随时看行情。退休的人，懒散在家中无事，每每拿出几万块，开一个户，——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开户就充几十万，——靠柜外坐着，目不转睛的盯着大厅里的大屏幕；倘肯拿出上百万，便可以进大户室，享受专人服务了，但这些顾客，多是衬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西装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大户室里，坐在沙发上，泡上一杯咖啡，一边坐喝一边看行情。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证券里当伙计，老板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西装大户，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衬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钱从电脑上下单，看过手续费究竟是不是万三，又亲看股票买进持仓里，然后放心。
我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股民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敏片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敏片是站在大厅炒股而穿西装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少白头。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阴阳背离，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ID叫minkim，别人便从咸亨证券众多片中，替他留了一个席位，叫作敏片。敏片一到店，所有炒股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敏片，你割肉的股又涨停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再开个户，充值五千。”便排出五千块百元大钞。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原则的筋骨了！”敏片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透露原则筋骨被吊着打。”敏片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股不能算偷……窃股！……技术流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一阳穿四线”，什么“背离”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敏片原来也读过很多炒股书，但终于没有成功，又追涨杀跌；于是愈炒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选得一些妖股，便替人家评股，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心性贪婪。坐不到几天，便又手痒开户，输了抱怨大骂股市。如是几次，叫他评股的人也没有了。敏片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股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骗人；虽然总是赔钱，却从来实盘在先，不弄虚作假让人接盘。
敏片的股涨红了，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敏片，你当真会选股吗？”敏片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半年也没回本呢？”敏片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压力支撑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敏片，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敏片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工作人员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知道最近的热点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知道，……我便考你一考。最近中药列入国家战略，中药龙头是哪只”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敏片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答吧？……我教给你，记着！中药龙头就是奇正藏药，将来做股神的时候，记得只能做龙头股。”我暗想我和股神的等级还很远呢，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版块里率先封板的吗？”敏片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奇正藏药要到80，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敏片刚用鼠标画了线，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敏片是这样热心荐股，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圣诞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关掉电脑，忽然说，“敏片的藏药又跌停了。他是许久没来了！”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又腰斩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冲动去赌。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全仓奇正藏药。藏药这东西，买得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跌停，后来又补仓，结果还是天天跌。”“后来呢？”“后来新投入的二十万又腰斩了。”“腰斩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跳楼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圣诞过后，寒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过年；我整天的靠着暖气，也须穿上羽绒服了。股灾再来，没有一个股民，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开一个户。”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敏片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开一个户。”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敏片么？你藏药还欠5个跌停呢！”敏片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最近涨起来吧。这一回是现钱，开好户。”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敏片，你又偷了筋骨吗！”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无脑跟，怎么会赔成这样”敏片低声说道，“跌，跌，调整，调整……”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开了户，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千块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又补了些藏药，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藏药上涨。到了年关，掌柜关掉屏幕说，“藏药还欠敏片十五个涨停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藏药还欠敏片二十个涨停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藏药。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奇正藏药的确退市了。
[本帖最后由 minkim 于 2015-12-30 12:19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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