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过年过节，免不了要送礼。礼送得好不好，很有学问。
据说有的人给领导送一座钟，辛辛苦苦扛上四楼，还直接把前途送没了。
我的主业是读金庸。在《鹿鼎记》里面，就有各种官场和职场上的送礼，很精彩，很值得学习。
今天就来看一下其中很妙的一场。
这一场，送礼的人是康亲王，对象是韦小宝。你可能以为搞反了——一个亲王，给一个死太监送礼？
其实真没有搞反。韦小宝，也就是桂公公，是当时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皇帝面前的新晋大红人，是能和康熙互相说羊驼的交情。
皇帝可是刚刚和他一起杀了鳌拜的。你想想，老大要阴人，不找别人专门找你商量，你说这是什么关系？
所以康亲王就打算给桂公公送礼，拉拢一下关系。
二
这个礼，好送吗？答案是：好送又不好送。
为什么好送呢？因为当时韦小宝还刚红起来、刚富起来，毕竟还小，还嫩，还才出道，尾巴还没翘上天。
你这个时候送他什么，他都更容易瞧得上。在书上，康亲王叫他一声兄弟，他就很受宠若惊。
不像后来，大红人当久了，牛逼习惯了，吴三桂的儿子给他见面礼一出手就是四百两金子，韦小宝也就当是充了个手机卡。
但为什么说这个礼又不好送呢？
因为康亲王送礼的目的，不是贿赂，而是要和韦小宝把关系搞亲切、搞热络，礼物要送得润物无声，春风化雨，要送得亲热，不能光是给钱。
有时候一给钱，味道反而就不对了。不信你给我钱试试。
三
康亲王不愧是金庸小说里一个很会交朋友的人。送礼之前，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观察。
观察总是没错的，看看对方喜欢什么，是手串党还是普洱党，还是残余的藏獒党势力，再来投其所好。
有的领导爱运动，有的领导爱静止，有的领导爱望星空，有的领导爱看风水，看清楚再送，可以避免适得其反。
书上说，康亲王和韦小宝在花园中对酌，“问起韦小宝的嗜好”，这就是观察加探问了。王爷可不会随便问你的嗜好。
但韦小宝这货很滑头，他怎么回答的呢？——“我也没什么喜欢的。”
自己不说，王爷你看着办！
王爷在观察他，他也在观察王爷。在互相都不了解的情况下，韦小宝可以说很谨慎，很狡诈。
就好像一个坏实习生，刚进单位跟了一个坏老师，大家第一次去不良场所，师生两人都绷着，互相观察，谁也不出手。
四
眼看桂公公不主动接招，康亲王观察不出来，怎么办？
他开始凭借经验，推测。书上说，他寻思：“老年人爱钱，中年少年人好色，太监可就不会好色了。这小太监喜欢什么，倒难猜得很。”
康亲王很快有了一个方案：他不是会一点武功吗？那就送他宝刀宝剑，小男孩子一定喜欢。但转瞬间，他又在心里迅速否定了这个方案：
“在宫中说不定惹出祸来，倒得担上好大干系。”
说得很对！这就叫考虑周全。
送礼，要充分考虑到各种风险，不要把自己陷进去。尤其有一点很关键——不要只顾对方喜欢，还要考虑到对方的老板是不是喜欢？
比如你给领导的孩子送游戏机，孩子是喜欢了，可是领导的老婆很可能就不喜欢了。你不是花钱买不自在么？
同理，你给韦小宝递刀子，他是喜欢了，可是他的老板康熙多半就不喜欢了。
带着宝刀宝剑在宫里乱晃，这是想干嘛？想杀朕？你给我手下人递刀子，什么意思？亲王当得不过瘾了，想当更大的？
送礼的最高境界，是要送得政治正确。记住这一点。
五
于是康亲王有了主意：
“桂公公，咱们一见如故，我厩中养得几匹好马，请你去挑选几匹。”
送马。这是一个好主意。
首先，值钱，分量够，年轻人也喜欢。果然下文就说，“韦小宝大喜”。
其次，这马一送，大家就有了共同话题，以后见面都有得聊：那几匹马怎么样呀，哪匹跑得快，哪匹坐着稳啊？双方关系的黏性就加强了。
这就比送钱强。送了钱，你总不能去问人家花得怎么样吧。
第三，特别要说的是，送马，在政治上完全正确。
大清在马上得天下，是特别鼓励提倡大家不要忘本，多熟悉骑射的。
康亲王作为亲王，给韦小宝赐马，可以说是寓意深长，是勉励汉族小朋友熟悉弓马，铭记历史，深刻领悟白山黑水精神，不忘大清立国之本，做好建设者，服务接班人。
这样是不是政治非常正确，到哪里都能说得过去？
六
最后，还有一个细节。
送马的时候，康亲王虽然各种细致，亲自牵着韦小宝的手去选，但他还是出现了一个小失误。
他说错了一句话——吩咐马夫，牵几匹最好的小马出来。
韦小宝立刻就不太高兴，书上说是“笑道”：“我便爱骑大马”，其实心里暗啐，你当老子是只能骑小马的小朋友吗？
康亲王多机灵啊，马上就反应过来了，一边“拍腿笑道：是我胡涂，是我胡涂”，一边迅速采取措施弥补。
怎么弥补呢？如果换了是你我，肯定说：那就快快换大马呗！可人家康亲王不一样。既然是弥补失误，那就要增加分量，加倍弥补。
他立刻吩咐：“牵我那匹玉花骢出来！”
你看， 人家干脆就把自己骑的马送给了韦小宝。这就是搞关系的水平——要弥补，那就要加倍；要做人情，就把人情做足。
七
而且在这里面还有一个讲究：
如果康亲王一上来就给韦小宝送自己的座驾，会有点突兀。
毕竟大家初次见面，康亲王又是大领导、级别高，韦小宝是下级，级别低，送马可以，但直接就送自己骑的马，显得过于亲热了一点，巴结示好的味道也太浓了，也有失大哥身份。
但如果变成大哥说错了话，拍着大腿向兄弟致歉，把座驾给了兄弟，就很自然了。
如果再阴谋论一点，这可能是康亲王故意的，是一种很高超的心理控制技巧——先让人家小失望一下，再来赔不是，给人家以超出预期的补偿。这样一来对方的快感会翻倍。
比如《水浒传》里，柴进隆重请林冲去家里做客，叫上酒。结果家人端出一小瓶子酒、一斗白米、米上放着十贯钱，来给林冲。
这些寒碜的东西拿出来，林冲肯定很失望，柴进就骂：“一群二货！你以为平时打发叫花子？这可是著名的林冲教授，快好酒好肉，杀羊款待！”
这心理上的一落一起，林冲会得到加倍的愉悦。柴进还可以打着“赔罪”的旗号，更自然地和林冲亲密接触，拉拉扯扯。
有的男同学看到这里大喜：原来还有这些招，我也用到女孩子身上去。
其实，你想多了。再好的招，也要人家配合才行。
人家不喜欢你的话，是不会告诉你爱好的，告诉你爱好就等于给了你机会。
人家明明喜欢买口红得要死，喜欢吃小龙虾得要死，喜欢旅游得要死，但对你，多半只会从头到尾像韦小宝开始时一样：
“我也没什么喜欢的。呵呵。”
我这么单纯的人学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