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5计算机硕士的“饿了么骑手”面经零.
厦门的橙色高温预警已经持续半个月了。在铁板烧一样的马路上，幸运的行人打着遮阳伞，同时遮挡紫外线和树上飘落的蝉尿；不幸的行人一边行进，一边翻转扭动着胳膊，好让它们晒得更加均匀，以免非洲一半，欧洲一半，被当做国宝，送去动物园。
临近午饭时分，BOSS直拒突然弹出一条消息：“我看了您的简历，饿了么送餐员有意向吗？18-80岁都招。”
骚扰信息已经司空见惯了，但唯独这一条别具乐趣，立刻让我想到80岁的老头骑着蓝色电动车在马路上风驰电掣的样子。我立刻回复：“好的，您约一个面试时间吧？”
“下午2点行吗？”
“好。来回地铁票公司能我给报销吗？我出来打工没钱，8块钱挺贵的。“
“帅哥，你坐公交吧，来回只要两块钱。”
一.
闷热的中午，没有什么比空调房里的被窝更令人心旷神怡了，但我的脑袋根本不体会枕头的温柔，一直在思考下午如何“奏对”。
直接说自己是985硕士，面试大概会很快结束。好吧，我现在是高中生了，高考之后学历是一片惨淡的空白。
这些年工作经历呢？外卖没送过，快递也没送过，我甚至没有去过工厂打工！这些年我的人生是完全失败的。我是学计算机的，那这些年便只有一件事可做——帮人鼓捣电脑。
可是我这身份证又是难题了。明明是北方人，却是广州中山大学的集体户口，总不能是被拐卖到了中山大学帮罗俊校长测G吧？虽然中大的确有一个快递员是叫罗俊的。更何况我一身白皮和赘肉，怎么也不像是干过体力劳动。罢了罢了，贩夫走卒，三教九流，谁还没有个天赋异禀。
闹钟响了，险些就要迟到。打车吧，打车送外卖的也就我一个了。
二.
两点钟左右，十个面试者在小房间里不耐烦地玩着手机，HR开始分发简历表格。
在互联网公司的角度看，手写简历表格无疑很低端。但对于只有中学、中专学历的应聘者而言，却是一项贴心的服务。这既不需要他们花几块钱自备照片，也不需要提前找打印店。人口在快速流动、工作在快速流动、每个人的信息也在快速流动。
不多时，应聘者被面试官三两个一组地叫到了小房间里，开始正式的面试。与其说是面试，不如说是面谈，没有哪个人会因为无法写出快速排序和二分查找而被刷掉。
为了让我的人设更为可信，我将说话的语速降低到30字每分钟，并且故意吞吞吐吐起来，像是没睡醒的样子，语音上的愚与身体上的笨突然间结合得天衣无缝。
甚至连面试官都对我的愚笨同情了起来，怕我无法理解他所说的话，特地将配置、薪酬构成、电动车租赁合同解释了两遍。可惜的是我依旧没有记住，还是要靠手机录音来回忆：
成为饿了么骑手需要满足四个条件，第一是无醉驾、无犯罪记录；第二是会骑车、会用手机导航；第三是能承受日晒雨淋；第四则是需要家人同意。
而骑手又分为全职和兼职两种，两者属于平行关系。前者是一身标配的蓝精灵，套装的钱从工资中扣除；后者只需要配置200元押金的蓝色外卖箱，在连续做满7个月、并同时满足每个月接单数大于30单、小于6次订餐超时、小于3次取消派单、小于2次投诉这五个条件后可以退还。
对于全职骑手，薪酬构成为3000元的底薪，其中2000元为基础底薪，500元为车补，300元房补，200元为全勤奖。这3000元底薪要一个月至少派600单才能拿到，称作责任单，如果低于600单，按照每单4.5元计算，即收入为[0, 2695.5]元，并且下个月开除。超过600单的部分则有提成，601~1300单的部分按照每单5元计算；1301单及以上的部分，按照5.5元每单计算。
每单的额外补贴包括天气补贴0~1.5元每单，根据雨量大小计算；晚上10点后的夜宵单，补贴补贴1~3元每单；骑手等级（与好评相关）补贴，0~1.5元每单（这里面试官特别强调，这里的青铜到王者的等级与我《王者荣耀》里的段位无关，这让我觉得演的似乎有点过头）。此外，还有高温补贴、好评奖励、冲单奖励（大于1500单奖励200元）、人身保险。
全职骑手的必须工作时间为11:00~14:00和17:30~21:00，这一段时间的系统派单不可以拒单，其他时间的工作可以自由选择。每个月的休息时间为4天，可以单天休息、集中休息、半天半天的休息等等。全职骑手的工资在下个月的25日发放，也就是积压25天。
而兼职骑手的薪酬计算简单得多，按照订单计算，每单为5.5~12元，同时也享受每单补贴，直接达到了全职骑手的最高阶梯。在工作时间上，也没有强制要求，对于系统派单，可以直接拒单而没有惩罚。对于同样的单数，显然兼职骑手的收入要比全职骑手高得多，并且工资是日结的。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饿了么骑手中兼职要比全职多，因为大家都不傻。
在回来的路上正好遇到一个全职的饿了么小哥，他跟我说，一个月一般也就是派1300单左右，如果努力做可以做到1600单。所以媒体报道的一个月2000、3000单，月入上万基本可以看做是宣传和忽悠。
饿了么的单分为派单和抢单两种，派单的范围是驻地周边3公里，而抢单则不限，对于特别远的单甚至会出现10元以上的补贴，但是考虑到时间成本，不一定能赚的回来。
送外卖的电动车是一个坑点，至少在我看来如此。
尽管电动车可以自备，但是出门打工的人通常都不会在陌生城市购置电动车，因此大家所用的电动车通常都由饿了么提供。饿了么提供的电动车分为两种，一种是可更换电瓶的，另一种是自行充电的，后者一个电瓶通常不足以满足一天的消耗，姑且不论。
对于可更换电瓶的电动车，全新款的每月租赁价格为650元，七成新的为600元。对于兼职骑手，每个月跑够800单则公司补助600元；对于全职骑手，跑够1300单，公司补助600元。当电动车连续使用7个月后，所有权归属骑手本人。但是，如果不满7个月（疫情期间为3个月），则需要骑手赔偿1800元违约金，这相当于是用电动车租赁合同绑住了骑手的7个月的工作时长，对于短期转行救急或者打零工的人而言并不友好。
对于劳动者和饿了么之间的签约方式，面试官反复向我强调：“没有劳动合同这种东西，根本没有这种东西，只有劳务合同。”由于我给自己设立的是第一次出来打工的高中毕业生形象，因此只好连连说是，心中想的却全是法律援助和格式合同这些不合时宜的东西。我甚至怀疑，面试官自己也不懂劳务合同和劳动合同，因为他说全职骑手第二个月会给上社保，那么实际上应该是劳动合同+劳务派遣合同。不过这对于忽悠打工者而言足够了，他们和雇佣者在法律上从来就没有平等过。
尾声.
“我租那个600每月的吧。”
“好啊，租电动车需要芝麻信用分550分以上，你把支付宝打开给我看看。”
“我也不知道多少分……”
“你打开给我看看……卧槽！八百……分！快来人看……”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演了一下午的戏竟然在支付宝的界面穿帮了，那一声“卧槽”为整幕荒诞剧画上了五彩斑斓的黑色终止符。我连忙拿起身份证，抢过简历，慌不择路地逃跑，而面试官也是一愣：“你跑什么啊？”
出了大楼，走进空气凉爽的地铁站里，我倒吸着舒爽的凉气，开始反思这半小时里发现的坑。
第一是外卖骑手的薪酬与评价体系。在资本驱动和社会稳定需求的驱动下，媒体将外卖骑手夸张为了一种高薪职业，但是由于复杂的薪酬评价规则，最终的实际收入几乎都达不到那种夸张的水平。并且由于薪酬、装备退还规则与好评、超时挂钩，饿了么等平台实际成为了许多交通事故和恶性案件的元凶。
第二是劳动法和劳动合同法被架空。首先双休、8小时工作日完全无法被保障。而面试官关于劳动合同和劳务合同的说明，则显然是有意识的欺骗，在这种欺骗下，缺乏法律意识的劳动者很有可能会签一个不明不白的合同，然后不明不白地干活。随着外卖骑手从业人数的增长，为了保护弱势的劳动者权利，法律援助和格式合同就越发显得有必要，对于用人单位在签订合同前后的欺骗性行为，应该不只限于合同内容进行认定（因为很多劳动者根本没有能力理解这样的合同条款和法律细则），还应该扩大到面试、培训过程中。
第三是电动车的租赁合同。这一份合同我没有拍照，但是合同内容非常正规，包括了对电动车价值的认定、使用权和所有权如何进行授予的细则。但是这样一份法律上完善的合同对于劳动者而言是完全不可读的。对于劳动者而言，他们能理解的就是做满7个月电动车归他，做不满7个月不仅要还车还要倒贴钱，这些信息完全来自于口头的讲述，真假全凭良心，而劳动者的确有可能因此陷入打工倒赔钱的境地。好在打工倒赔钱这种可能性通常能给劳动者以足够的警惕，在此次面试时，与我一同来的两个男青年（初中和中专学历）均在听到要交违约金后退出。
最后的反思是关于芝麻信用评分的。如果我没有经历这一下午的表演，读者也没有看到这篇文章，可能根本想不到芝麻信用评分还会被这样被反向使用，你想要隐藏的个人信息会被轻易的从分数中读出，一个设定下限的分数，可能会让用户因为高分而栽坑。在这样一个数字化的社会里，我们的隐私又该如何保护？可能终有一日，我们每个人都会想起被芝麻信用支配的恐惧，无论分数高低。
致谢.
感谢BOSS直拒上那个根本没看简历就群发信息的饿了么配送站HR，如果不是您工作的疏忽，我对饿了么骑手的工作绝不会这般了解。
大家点个赞，收藏一下，没准35岁以后用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