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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曹蓓 编辑|王毕强
跟所有沉浸在春节假期中不愿想来的上班族不同，37岁的梁亮（化名）迫切地盼望年后上班的第一天赶紧到来，他从未像今年一样觉得假期这么长。
办理入职的时候，他松了一口气，这个月的房贷终于有着落了。
1982年生人，单身，在北京工作，2017年紧邻北京副中心的河北燕郊镇房价历史最高点时，用230万元买了一套70平方米的房子，月还款将近9000元。今年1月份之前，在房地产策划公司工作、月入近两万元的梁亮并没有感觉到压力，虽然他所在的房地产行业形势普遍不好，但是听到同行倒闭的消息时，他只是感觉在谈别人的事。
1月9日，他们收到了一封邮件，“很遗憾地通知大家，由于开发商资金不到位，公司无法正常维持，感谢各位同仁多年来为公司作出的努力……”他不再往下看，没有任何征兆地，工作了五年的公司，倒闭了。
“特别对不住，不能给大家更好的前程。”这是那天老板走出办公室后，跟他们说的一句话，梁亮至今还记得他的表情。
如果再找不到工作，唯一的房子就会断贷三天后，他们吃了散伙饭。
没有感伤、没有离愁，“整顿饭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同事聚餐，完全看不出来走出这个门，大家都是失业的人。”他试图让自己的讲述显得更轻松。
“我们同事里有几个是不愁吃穿、在北京有不止一套房的人，因为买的早，所以贷款可以忽略不计，谁知道呢，也许是全款买的，反正没听他们说过还贷款的事。”
“有的是夫妻两个人工作，有房贷，但是也有存款啊，以现有的资历，找到工作只是时间问题，一个男同事说，加班了好几年，也没有年休假，要趁这次机会好好休息一下。”
“还有几个小年轻，工作没了，再找呗，反正也入职没多长时间，‘90后’，还没完全断奶呢，缺钱伸手要就行了，反正谁的第一份工作也不会干很长时间，就算我们公司不倒闭，他们也可能会跳槽。”
不管是真是假，在他看来，失业对其他人来讲就像是开车遇上小剐蹭。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成年人最熟练的技能就是维持基本的体面。别人也看不出来，我如果再找不到工作，唯一的房子就会断贷。买房的时候已经用掉所有积蓄，包括我父母的钱，我又是单身，没人跟我一起分担贷款，父母现在还跟我一起住。突然间没了经济来源，不慌才怪。”他语气很平淡，让人脑子里又一次过了一遍“体面”这个词。
梁亮所在的公司，是一家规模不大的房地产下游企业，给开发商的项目做各种文案，“你们所看到的宣传页，微信上推广的内容，从设计到文字，都是我们负责的。”他说。
2018年，国家层面对地产的调控看不到放松迹象，行业进入寒冬，开发商的资金链不断收紧。梁亮有一个女同事，丈夫在一家大型房企，她在聚餐的时候说，那家房企下面的二级单位申请资金一个亿，总部直接砍掉90%，回复最多给1千万元。
上游甲方日子不好过，作为乙方的下游公司，自然要跟着过冬，甚至日子更惨。
“很多项目的欠款都收不回来，开发商没钱，但凡我们能有一部分回款，应该是可以挺过去的。”其实在2018年年中的时候，这种困难的局面他们都能感受得到，虽然同行像他们这种规模的公司有很多支撑不下去而倒闭，但梁亮，包括他的同事，却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公司会是同样的结局。
“我来公司很多年，以前也经历过不止一次这种情况，都挺过去了，老板有稳定的客户资源，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这几个月净在银行泡着了，还是没弄来钱。” 梁亮说，这种突然失业，才最让人慌张、不知所措，“如果有预期，我们会提前找下家，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毫无准备。”
每天10小时投简历，能还房贷、能早点上班就行散伙饭的第二天，梁亮就正式开始过上失业人员的生活。
“进了这一行，工作十几年，加班是工作的一部分，只是有的公司加班多，有的加班少，有一段时间加班多，有一段时间加班少，如此而已。”这样的日子突然结束，让他特别不适应，他很早起床，一天有十个小时趴在电脑前投简历，找朋友和以前的同事介绍，能用的方法都用了。“好像比工作还累，债压的。”
刚开始他还很认真地挑选工作，看公司、看职位、看前景。“工资水平跟半年前差很多，半年前像我这样的资历怎么也会月薪两万以上，但是现在再看，跌了超过20%。”
在面试了三四家公司没有结果以后，梁亮把标准降低，“只要能支撑我继续还贷就行，只要能早点上班就行。”
他时不时地会跟以前的同事联系，因为临近春节，很少有公司会在这个时点招聘，所以大家也都没有找到工作。
农历腊月二十三，梁亮确定了一家公司，踏实了一些，但却并没那么高兴。
“这个时候招聘，肯定是很着急的职位，这种职位不会好，要么很累，要么很枯燥。”确定要他的公司，是一家一线房企，年后上班，对于一个失业的人，这看起来是份不错的工作。
但是梁亮说，这可能就是他事业的终点，在即将四十不惑的年龄。
“我的新工作就是一个大型机器的普通的螺丝钉，工作是重复的、意义不大。我已经37岁了，如果不是因为要还房贷，我不会选择这份工作。这种工作怎么形容呢，就是类似于混日子，因为是大型房企，所以我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换工作，如果在这一年，你想想，我都快40了，下一个工作会是什么，能是什么？”梁亮说，并不是他悲观。
“就业市场的竞争很激烈，现在很多互联网公司都开始大规模裁员，网上有大量这样的信息。”正如梁亮所说，互联网公司同样在2018年下半年进入冬天。
据媒体报道，滴滴CEO程维近日宣布公司将做好过冬准备，2019年会聚焦当前最重要的出行主业，将对非主业进行“关停并转”，对业务重组带来的岗位重叠和绩效不达标的员工进行减员，整体裁员比例占到全员的15%，涉及2000人左右。
此前，美团被爆料称，整个小组收到裁员通知，而当天上午他们还在讨论技术方案。京东的一位员工也对外称，在年底的优化力度比较大，以多种考评方式进行裁员，并且不让对外声张。
1月彭博报道，有知情人士称，阿里巴巴将暂停部分聘雇，削减差旅支出。一些新入职员工被告知，在4月新财年开始之后，他们才能开始工作。随后阿里回应，不是不招人，而是找对人，也不是不出差，而是不乱出差。
在梁亮看来，这些被互联网公司裁员的员工，远没有他惨。“很多人都是年轻人，在此之前互联网公司的高薪是大家都知道的，而且这些人基本上都是年轻人为主，‘90后’，有的甚至是‘95后’，未来还长，机会还多，有了大公司的履历，下一个工作并不难。”他突然停顿了一下，“不像我们，40岁的时候，可能性是越来越少，但压力却是越来越大。”
很多同行在公司倒闭后开始自己接活，“以前的客户，如果有活，就几个人一起做，比去大公司挣得多、自由，他们也叫我去了，但是我不敢，毕竟不稳定，我得考虑我的房贷。”这就是他说的，事业基本终结，不敢自己创业，不敢冒险、不敢等，所以只能一直平庸。
两个月还没找到工作，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在高峰时期买了燕郊的房子，梁亮太后悔了。
“我入手的时候3万多元，后来连跌差不多两年，现在基本是腰斩，每平方米跌到1万多元。”回想起来，自己是房地产圈内的人，正常情况下，对于一个地区的房价走势，有最基本的判断，在价格连续上涨，热度不断推高，市场极度不理性的时候，不能接盘，这种一般人都知道的道理，他自己没理由不知道。
但他确实成了他自己口中的“接盘侠”，直到现在他也不能理解当时自己的决定，提起这个，他只是无奈的摇头。“如果不是高点买人，就不会有这么大的还款压力。”
还好，通州区将与廊坊北三县整合规划，北京轨道交通平谷线调整规划的消息出来后，燕郊楼市开始回暖。“就这一套房，也不可能卖，但是能涨回来我就感觉好很多。”梁亮笑着说。
“我不是最惨的，”他的一个朋友，以前是做游戏的程序员，也在不久前被优化，“他孩子还小，爱人做全职太太，老人来帮忙看孩子，跟我差不多时间在北京换的大一点的房子，房贷每月还1万多元，两个月，他还没找到工作，头发一把一把掉。”
那个朋友说，家里人现在都小心翼翼说话，孩子只要一闹就被抱到另一个屋子，“以前我真没想过活着真累，但这两个月真是快被逼疯了。”那个朋友对他说。
梁亮说，身边很多失业的人都有资历，如果不是太挑剔，都能找到工作，像他这个朋友一样，“但是吧，突然没了工作以后那个焦虑的坎，越是有资历的人，越是年纪大的人，越是负担重、压力大的人，越难过去。”
这几年不断有新闻，大企业的员工跳楼、自杀的新闻，梁亮也多少听说了，“我只能说我的看法啊，如果因为这个就自杀，那全世界的人恐怕会死去一大多半，谁还没点儿难的时候，扛扛就过去了。”
现在的梁亮恢复了失业前的节奏，开始上班、加班，“年前还真有点抑郁，工作是药啊！”他笑着说。